她是村里供认的吵架高手,有一把好嗓子。
禾老爷子几次想要打断她的话,都因为压不住她的嗓子而失利,一张脸有些涨红,手也有些颤:“你,你这个遭老婆子呦……”
长长叹了一声气,声音中满是无奈。
禾老太太说得太明显了,就是禾老三这样反应迟钝的人也反应过来,禾老太太不是不愿意请大夫给陈氏看病,只是不愿意拿钱啊……
只因为早儿几个娃子手里有钱。
十二两银子,已经扣了六两给大宝,剩下的六两,刚又拿了二两给大宝看病,剩下四两银子,再给娃他娘看病,最后又能落下多少!
那明明是……
明明是爹承诺给四宝七宝的读书钱。
禾老三恍惚有些明白为啥之前早儿那么反对将绕蝎子的事跟上房说了。
他张张嘴,“哎”了一声:“娘,这钱不让你们出,让几个娃子拿。”
他没有再看禾老太太,扶着陈氏进了厢房。
禾老太太却仍是不满意,在后面骂道:“哎呦我的老天喽,真是造孽呦,不就是让你自己拿钱给你媳妇看病,你还给老婆子我使脸色看,都说养儿防老,防老个屁啊,我这还能动弹哩就看不顺眼了,等我以后老了,不会动了,可不是要把我扔到南河里去咧……”
她了解自己的儿子,因此一边骂一边从眼角里偷偷看禾老三的表现,果然禾老三与陈氏都招架不住了,陈氏先扯了下禾老三的胳膊,扭过头赔笑:“娘,孩儿他爹不是这意思哩……”
禾老三也欲要解释。
禾早推了下四宝,朝他使了个眼色。
后者马上就过去搀陈氏:“娘,你赶紧进屋歇着吧,瞧你唇色白的,没点血色哩,大夫马上就过来了!”
禾老三见状,也顾不得分辨,就忙扶了陈氏进屋,而后者也确实没力气了,身体一挨到炕上就软绵了下去。
禾老三虽然老实,却是个心疼媳妇的,不由心疼道:“你说你这是咋弄哩,到头来娃没事,你倒是先倒下了……”
陈氏看看从后面跟着进屋的禾春儿与七宝,缓缓摇头,就闭上眼睛,模样很是疲倦。
禾老三知道她心里不好受,便也不多说,只嘱咐禾春儿:“春儿,知道早儿把银子放哪儿了不,快找出来,别大夫来了慌里八张哩!”
七宝抢先道:“爹,我知道哩,我这就拿。”说着便一溜烟跑到了里间。
在后院打水的时候,四宝一直有些心不在焉的,时不时就偷看禾早一眼。
后者放下桶,有些无奈:“四哥,你有啥话就说吧,老是看着我我心慌哩!”
四宝不由笑了笑,又敛了笑容,盯着她脸上那个巴掌印,轻声问:“早儿,你恨不恨娘?”
此时天色已经暗下来,看东西都有点看不清了,但那个巴掌印却非常清晰,四宝看一眼,就觉得心里难受一下。
禾早没想到他会这样问,有些惊讶,随即就笑道:“也不咋恨,长辈嘛,她打了我我也不能还回去是不,四哥,你把心放肚子里,我不是那般小气的人!”
如果说在离家的时候,她对陈氏充满了厌恶,那等到听说陈氏为了她而吐血的刹那,她的内心深处就涌上一阵轻悸。
她说不清那是本尊的情绪亦或者是她的,但她对陈氏的那一个耳光确实不怎么介意了。
当然,要她喜欢上陈氏也是有难度的。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不可能朝夕就会改变。
想必陈氏为了她而吐血,也不是真的就特别爱她,而是母性天然所致,天下任何一个母亲,在听到自己的亲生子女自杀想必都不会平静,死和被卖是两码事,尤其是在买卖人口合法的古代,说不定陈氏所接受的教育和思想,被卖给大户人家做丫鬟,比做平民老百姓的穷丫头要好得太多!
而另一个方面,陈氏情绪大起大伏,甚至还吐血,禾早认为是出于对她的愧疚。毕竟,他们都认为她是受不了那个耳光跳河自杀的。
禾早想到这里,就颇为自嘲地笑了笑。
四宝掘了掘唇,低声说:“狗不嫌家贫,子不嫌母丑,我不该跟你说这老些,可你很多事情都忘了,包括咱娘的身世……”
禾早皱了眉:“咱娘的身世?”
莫非这其中还有什么隐情?
“早儿,咱娘其实也是个可怜人,今天咱奶说要休了娘,娘没办法只能让你拿出银子来,咱娘是没娘家的人,要是奶真休了她她就没地儿去了!”
禾早十分惊讶:“那咱公公不是秀才?咋养不起咱娘?不,不是,不是真休了,是回去住两天也中啊,这休妻哪是老容易的事,咱公公是秀才,有功名,无缘无故把咱娘休回去,咱公公咋的也要来讨个说法吧?”
公公,就是外公的意思,发音是第三声。
这其实是禾早最不解的一个地方,陈氏出身并不低,秀才之女,却为什么在禾家就是立不起来,任谁都可以任意欺辱!
四宝便嘲讽一笑,似是对那个公公充满了厌恶:“咱娘是丫鬟生的闺女。”
禾早有些懵,好似没听懂。
四宝垂下眼帘,慢慢解释道:“娘她的亲生母亲是公公的正室买来的服侍下人,后来,后来就有了娘,那个人,也就是咱亲婆婆又被卖了出去,现在也不知道落到哪儿去了!咱娘从小就不受待见,在家里跟个丫头似的伺候人,后来正室没了,公公又续娶了一个,娘更是被看成眼中钉,年纪也越来越大,一直到二十多岁家里也不跟她说亲,是有名的老姑娘……还是后来咱爹的那位没了,那时家里没钱,咱爷听说咱娘的名声好,能干,就去求娶了,也没给聘礼,咱娘也没嫁妆嫁了过来……”
四宝的声音隐隐有些哽咽:“早儿,咱娘的一些做法我也不赞同,也怨过她,但,她真是个可怜人,咱这儿的规矩,没有聘礼没有嫁妆就进门的媳妇,比那买来的童养媳还不如,地位是最低搭的!咱爷爱脸面,不许人往外说,但家里上下,咱村里谁不知道哩……”
“咱娘是没办法,咱爷上门求娶的时候,明言就说了是想找个帮忙照顾大哥大姐的人……咱娘她不能不对他俩好……她也不敢对咱太好……”
四宝低低抽噎了一下,就忙闭嘴扭过头擦泪。
他已经大了,知道男儿有泪不轻弹。
禾早却早就呆住了。
她是真没想到陈氏的身世会这样复杂,嫁到禾家的原因又是那样尴尬。
这年头讲究一个“外媳”,什么是外媳,就是不是自家人从外头聘来的媳妇,你不是这个家的人,所以进来的时候要带够嫁妆,一辈子吃喝穿用都用自己的嫁妆,才能够抬头挺胸。
没有嫁妆嫁进门的媳妇,相当于光着身子进门,在这古代是根本就抬不起头的,更何况陈氏是没有聘礼聘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