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崔家长房独子。
崔家世代仕宦,到了父亲这一辈更是功名累累,父亲耳顺之年就被选入詹事府辅佐储君,而叔父因才学入长白书院任长夫子。
我自小喜乐无忧,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含着金汤匙出身”。
起初我不知这话何意,询问父亲后,倒歪打正着启了蒙。
那年,我三岁。
别家孩子偷鸡抓鸟的年岁,我已跟随叔父入长白书院学习。
在京城,我是崔少詹事之子,在雍州,我又是崔长夫子嫡亲侄儿,下到杂洒书童上到书院院长,见了我都要夸耀赞颂几句。
或许是父辈流传下来的根骨实在太好,我比同龄人知事明物早了许多,学业上,更鲜有人能及,倒也撑起了他们给的赞誉。
到了七岁上,我见得更多读书愈深,却又不知足起来。
都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向往起书文里那些更广阔的天地来。
泰山层峦叠翠的峰峦、昆仑山顶的日月云翳,山雾缭绕的蓬莱,万顷湖色的杭州,还有塞北大漠的孤烟和巴蜀的绵延竹海,无不叫我心神驰往。
我想离开雍州和京城,去更远的地方。
可我渴求多年的愿,父亲和叔父似乎并不能感同身受。
他们能给我最好的家世和尊贵富饶的生活,却不能允许我独自远游,甚至不允准我离开他们的视线一日。
那时我只知自己的委屈和倔强,不懂父亲叔父学成多年,却还如此迂腐顽固。
七岁的后半年,我弃学流连于市井听书看画。
可这样不为俗世所容之行止,他们却未曾怨怪,只日复一日地拨了随从紧跟着我。偶尔还会多添上一倍之数的人暗中看顾。
我耻笑于他们这般小心翼翼,将我当个娇客,于是越发顽劣行为不堪。
终于在一个寒雪日,叔父亲自派人来抓了我。
素来和蔼儒雅又爱笑的叔父,那一日脸色却始终沉着,眼有着我看不懂的深意,似是失望也悲戚。
我被那样的面孔怔住,可任我如何嬉笑打闹或恶言怒向,他也未能挤出一个其他的脸色来。
他不肯与我说什么,只叫人绑着我丢到马车里。
踏板冰冷得厉害,我艰难地仰起头,透过微微晃起的车帘角,看见外头雪下得密集又杂乱,外头小贩们的叫卖声在那一刻显得寂静。
后来许多年,我仍记得那日在马车上的场景。
就在那日,我没了父亲。
叔父告诉我,父亲是自京外打马赶回来的途中,遇上了大雪封山。
人马俱亡。
我随叔父从雍州连夜赶到京城时,等到的只有父亲僵硬透了的尸骨。
可晚间母亲躺在病床上含泪与我说,父亲是遭了政敌的算计。
父亲帮太子拿到了恪王的罪证,恪王府的人,再不想让父亲活着。
我突然一下子懂得那些年父亲和叔父对我的爱护。
送我去雍州也好,派人跟着我也好,都是一样。
他们希望我好好活着。
父亲被追封为雍州刺史,可母亲并不高兴。
她从前总是盼望着我多待在她身边,可我回来了,她却终日郁郁,再无笑颜。
叔父叫人备下了属于母亲的棺木,我因此与叔父大吵了一回。
可我阻止不了母亲对父亲的思念。
八岁生辰的前一日,母亲还是抛下了我。
她说她想父亲了,我哭着质问她怎么舍得下我。
母亲笑着与我说:父亲同我和旁人都不一样。
她说等我长大了,会懂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