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纪1331年,古老的灵魂再次归来。
北大陆在蒸汽机的轰鸣声中继续打磨属于文明的瑰丽宝石,而南大陆在殖民战争的肆虐和打击邪神信仰的日常里循环糜烂,仿佛狂暴海隔绝的不止是现实中的航线,而是一整个时代。
报纸里的文字讲述着,一边是文明和先进,一边是野蛮和落后。
拯救者和征服者的故事总是那么受欢迎。
至于那些被文字一笔带过的故事背景,当然只能是故事背景。
观众,从不在乎。
……
东拜朗,洛卜洛城的金狮鹫庄园里,正在举行一场宴会。
为了一场胜利。
舞会的主人是诺曼将军。
诺曼·哈里森,鲁恩王国大贵族尼根公爵的后辈,军方真正拥有实权的大人物。
没有之一。
由他组织这次宴会,黑夜教会的“女神之眼”伊丽娅,风暴教会的狂暴海海域大主教斯坦利收到邀请后,都决定亲自出席。
这两位负责南大陆事务的教会高层参加这场宴会,不完全是因为诺曼将军的身份。
而是这场宴会是少有邀请南大陆本土上层阶级的那种。
身负传教重任,他们不会错过这种双向接触的机会。
殖民战争让他们的位置太高、太高,这样非常不利于传教,会在民众间制造源源不断的阻碍。
他们需要主动从高处走下来,自上而下传播神的福音。
这样的机会不多。
愿意给、且能给这些南大陆“土著”体面的鲁恩绅士实在太少,太少。
不是没有聪明人想要讨好教会。
来自鲁恩一方,来自本土势力,来自其他隐秘势力的都有,但歧视乃至蔑视就存在于人们的举手投足间,存在于人们习以为常的一言一行。
既不会消失,更难以隐藏。
由他们创造的机会,根本不是机会。
因此,来到金狮鹫庄园和几位重要人物打过招呼后,他们就各自去往适合自己参与的社交圈子,主动与每一位宾客“亲切”交流。
斯坦利的目标主要是军阀和商人圈子,而伊丽娅的主要目标是学者和贵族圈子。
经由提前安排好的“中间人”,因他们的身份引发的隔阂和拘谨很快被消化,精心准备好的话题总是让交谈自然而流畅。
一切都像计划中那样顺利。
他们只需要出现,接话,然后表达善意,就能达成大部分目的。
但人群里穿一身朴素教士袍的“女神之眼”伊丽娅却有些奇怪。
如果现场有那些高灵感途径的半神,就会发现她脸上还有另一张脸。
那是一个灵。
外形似蛇,长着一颗硕大的翠绿独眼。
它眼中映照着宴会边缘三个谈笑的年轻人。
两男一女。
佩戴半脸层叠黑纱的少女,穿着一身明显是第四纪拜朗帝国风格的银灰色华贵礼裙,而她对面分别是金发棕瞳和黑发褐瞳的两位男士。
他们虽然看起来年轻,却都穿着肩章耀眼的将官制服,明显身份不简单。
少女就是戴安娜。
此时的她看上去是16、7岁的年纪,美丽且高贵,已经被证实是拥有拜朗王国公主身份的灵教团皇室派高层。
更有不知真假的传闻,说她是一位活过漫长岁月的不死者,很可能是一位第四纪拜朗帝国的公主。
无论是哪一点,都让她拥有特殊的价值。
这种价值正在被需要、被使用。
真正吸引到伊丽娅的,也是她这份构成复杂的价值。
被独眼的蛇形灵体注视,他们原本正常的、和谐的对话在伊丽娅耳边,完全变成了另一种画风。
金发将官明明是在夸赞戴安娜的裙子,伊丽娅听到的却是:
“你真的1000多岁了吗,为什么不是半神也能活这么久,还能保持这么年轻和美貌的状态,能告诉我吗?”
戴安娜礼貌感谢的简洁回复也发生变化:
“做梦也要有个限度吧,长生哪有这么容易,不是艾格斯后裔,不是‘收尸人’途径,还是建议你喝瓶‘吸血鬼’魔药比较快。”
似乎意识到同伴的意图,那位黑发将官岔开了话题。
他明明是说要将一条来自第四纪拜朗皇室的宝石项链赠送给戴安娜,并邀请她参加探讨第四纪历史的文化沙龙,却在伊丽娅这里改变了内容: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只要你帮我找到那些被隐藏的宝藏,我就引领你进入鲁恩王国的上层圈子,并以家族名义为你担保,力量,身份,地位,都不是问题。”
戴安娜婉拒项链,却愿意参加沙龙的回应更有意思。
“原来掘开祖母陵寝,取走陪葬品,还将他们放入博物馆展览的是你,还真是会找人啊……来来去去全是空话,半点干货没有,你们这些总是自作聪明的小家伙,难道就看不出我陪你们演戏很无聊吗?”
每一次交谈都是这样的……不同。
独眼蛇灵的能力似乎不是读心,这些话语前后的关联很微妙,似有似无,更像是某种极具主观臆测的翻译或模拟。
而全程旁听这场交谈的伊丽娅并没有实际参与。
她能看出戴安娜是在“钓鱼”,也猜到自己就是对方眼中的“鱼”之一,又或许是反过来,不管是哪一种,她都选择了不回应。
不是戴安娜没有价值,而是她还需要打磨。
某种无言的默契,让她们在这场宴会中没有交集,只有擦身而过。
第一次接触黑夜教会的尝试,戴安娜收获了无视。
……
西拜朗,哈加提王国西南边,接壤达廷巴克图沙漠的地方有一座边城,名为利塔巴。
偏远和荒芜就是对它最准确的描述。
在第四纪时,达廷巴克图沙漠是拜朗帝国处刑流放罪人的地方,存在许多危险的神秘区域和超凡生物。
利塔巴是负责看守的门户之一。
“冥皇”赐予了看守者们号令亡灵军团的权能。
既负责处刑,也负责接引。
传闻,达廷巴克图沙漠存在人世通往冥界的通道,每隔数十年就会有“死神”的圣徒到来,他们都会选择通过利塔巴或边界山脉的十八弯峡回到人世。
数千年过去,已经没有人知道传闻的真相是什么。
自那场“苍白灾难”落幕,利塔巴就逐渐被人遗忘。
再也没有罪人前来,同样没有圣徒离去。
可看守者们不曾离去。
他们与风沙和死亡作伴,继续履行神灵赋予的职责。
60年前,当利塔巴附近最后的绿洲消亡,因长期食人异变成怪物的荒民也出现在附近,他们的消亡就逐渐走入了倒计时。
在那深沉的绝望中,是一个打破传统的年轻人带来希望。
又或许……是新的绝望。
少年偷偷逃离利塔巴,历经千万苦终于来到哈加提王国的边防驻地,联系到一位少校,以财富和超凡利诱,最终促成一场交易。
不对等,却能让利塔巴存续下去的交易。
然后,少年死了。
死于坚守忠诚的传统,死于背叛神灵的仇恨。
他被利塔巴的首领以不可饶恕的渎神罪行处刑,斩去头颅暴晒于晴空烈阳之下,剥离骨血任由野兽啃噬分食,更削去姓名彻底抹除其存在的痕迹。
可交易还是达成了。
虽然艰难,但利塔巴成功存续到了今时今日。
又是一个酷烈燥热的晴天,一队哈加提王国的骑兵刚从利塔巴风化严重的城门离开,他们带来包括女人在内的必要物资,带走财富和少许神奇物品。
3个打扮怪异、神色凝重的黑袍人站在城头,注视着骑兵远去。
他们是利塔巴的现任首领和两位首领候选。
这次交易的过程并不愉快。
因为他们挖通了一口深井,解决了最关键的淡水资源,让哈加提一方的利益严重受损,为后续增添了许多变数和麻烦。
理论上,这种行为没有任何问题。
但这里是南大陆,秩序崩塌,深陷混乱泥潭的南大陆,刀锋和毒药才是这里的道理。
可他们不得不这么做。
背靠达廷巴克图沙漠这个仍旧保持原始风貌的神秘地域,利塔巴能获取的资源是有限的,很多珍稀资源都处于极其危险的环境里。
最强者不过是“收尸人”途径序列6的“死灵导师”,利塔巴众人根本无法靠近那些地方,可哈加提一方总是越来越贪婪,合作的双方总有一天会脱轨。
主动脱离,总比被逼到死角没有选择要好。
他们这会儿集体站在城头,并不是防备离开的哈加提骑兵搞小动作,而是感觉到与现实中利塔巴对应的灵界区域里,出现了一个……
“东西”?
没有明显的灵界生物特征,也没有非凡者特有的气息,更没有属于亡者或死物的占卜反馈,几乎要颠覆三人的神秘学认知。
停留这里的原因不知道,不离开的原因同样不知道。
一切信息都是未知。
对于已经能操控亡灵军团的3个“收尸人”途径中序列非凡者,由普通人构成的哈加提骑兵队伍,就算再把人数再翻3倍都没有任何意义,无非是多花点时间。
但灵界中这个完全陌生的东西不同。
他们就连派出一个死灵进入灵界探查都不敢,担心这种接触会引发未知的、诡异的变化。
于是,他们带上最强大的封印物,然后,默默等待。
而被他们如此郑重对待的,只是一顶轿子。
一顶悬停在流淌纸灰状物质的漆黑灵界中,造型和风格独属于史前时代的血色花轿。
它被8个脸上没有五官的红裙侍女抬着,轿身雕龙画凤,涂金贴银,轿檐悬挂一圈鸟型黄金铃,会发出山溪流水般地空灵声响,四角镶嵌黄金鸟首的位置,有形态如烟如雾、从轿顶那颗绸缎花球落下的鲜红纱幔飘荡,将花轿映衬得轻盈而虚幻。
透过轿窗轻薄的纱帘往里看,能看见这会儿轿子里是空的。
因为她离开了。
就是因为她离开轿子,进入现实中的利塔巴,利塔巴的3人才能在现实中感知到这顶花轿。
那是个身穿黑裙,手提一盏三头骷髅灯的少女。
是戴安娜!
被那盏三头骷髅灯的阴绿火光笼罩,她就像一缕没有实体的幽魂,飘荡在满是风蚀痕迹的灰黄色石屋间,朝着位于城市西北方,一座用大量兽骨装饰墙面的教堂前进。
穿过门户,也穿过墙壁。
没有任何人发现她的到来。
这是一座死神的教堂,祈祷厅里纯银材质的死神圣徽明显经过精心养护,即便室内没有点燃任何烛火,也显得十分明亮。
进入教堂,戴安娜随意瞥了眼死神圣徽就沉入教堂地下的墓穴。
于无光的黑暗中连续下沉3层,黑暗和立柱丝毫没有成为阻碍,让她直接来到左侧整齐挖出一个个方形空洞的墙面,左侧第2列第4行的窗口前。
这里面没有存放骨骸,只有一柄断刃的骨质匕首。
嵌入墙面的石质铭牌上也没有名字。
不是没有雕刻,而是被剜去了。
随着戴安娜轻提手里的三头骷髅灯,最上面那个骷髅头的嘴巴里立刻吐出两团阴绿火焰,两团火飘至她身前,一团缓缓展开,成为一张虚幻的、密密麻麻写着无数个黑色名字的卷轴,一团变成一支外形歪歪扭扭的笔。
戴安娜伸出手拿住笔,看着卷轴上的一个名字,轻声呼唤道:
“托特,该醒来了。”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却能无视现实的阻隔,穿过一重重光怪陆离的冥界,瞬息间带回一个年轻的、茫然的男性灵魂。
刚回到现实,被三头骷髅灯的阴绿火光覆盖,男性灵魂眼中的茫然就快速消散。
仅过去3分钟,他就恢复了清醒。
没有去打量周围的环境,他直接看向戴安娜,没有行礼,只是疲惫地按了按额头,露出个无奈地的笑容,说道:
“又见面了,公主殿下,现在是什么时候?”
“第五纪,1331年,这是我最后一次唤醒你们,所以,你的选择?”
持笔的戴安娜语调清冷,一动不动,仿佛一具尸体。
而听到这是最后一次,名为托特的男性灵魂愣了会儿,视线渐渐下移,看向那张阴绿火焰化作的虚幻卷轴,露出个稍显勉强的笑容,问道:
“那被您选中的‘火种’,还剩多少呢?”
这个问题让戴安娜陷入了沉默。
过去好一会儿,她也看向火焰卷轴,卷轴随之自动展开,露出更多名字,然后在展开到接近一半的位置露出空白。
连续的空白。
粗略看一眼,卷轴上的所有名字加起来,不会超过1000。
可托特清楚记得,不算遥远的上上次醒来,这张卷轴还记载着超过一万个名字。
这都被是被赐予恩典,能不断从死亡中归来的适格者。
名字消失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灵体陨灭,要么是放弃恩典,被戴安娜划去。
而戴安娜不会随意舍弃这些人。
因为他们都是戴安娜在漫长人生里亲自挑选的“火种”,每一个都拥有过人的才能和人性闪光点,是必要且重要的资源。
收集他们的目的,就是为了复兴拜朗,为了拯救人民,为了某一个……预言里的光明未来。
除非他们主动放弃恩典,决定遗忘关于“火种”的一切,否则戴安娜绝不会划去他们的名字。
现在看起来,这期间发生了很多事。
不算太意外这个结果,托特神色复杂地摇摇头,说道:
“公主殿下,您真的认为凭我们就能拯救拜朗吗?
“每一次醒来,我都只能在您眼中看见麻木,越来越多的麻木,您真的还记得,当初选召我们的目的吗?
“这所谓的最后一次,您真的……准备好了吗?”
砰!
连续3个问题问出,那盏三头骷髅灯突然炸开一团火星,让火光变得惨绿,把原本没有实体的托特和戴安娜的面孔都映照的邪异非常。
随着火光起落,光影流转,戴安娜缓缓抬起头,用那双被惨绿火光照亮眼睛打量着托特,淡淡问道:
“那你呢,明知会被处决,为什么还要打破传统挽救利塔巴?”
她是指60年前利塔巴的那场生死危机。
托特就是那个逃离利塔巴,找到哈加提一方让利塔巴存续下去的年轻人。
而他做的远不止这些。
利塔巴的平稳安定,触及神秘的超凡传承,探索达廷巴克图沙漠经验和地图等,都是他历经一段段人生留下。
如果他想,长久统治利塔巴根本不是问题。
可他没有。
不仅没有,他还在又一次存续利塔巴后,自愿死在被他庇护数百年的利塔巴民众手中。
作为少有的同行者,相识数百年,戴安娜对托特再了解不过。
他就是个看不得同袍受苦的傻瓜。
一生如此,生生如此。
话语来回,托特也从戴安娜的反问里得到答案。
戴安娜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且明白自己的行为要面对什么,并坚信自己谋划千余年的计划有机会成功。
之所以会变得越来越麻木,不过是经历一次又一次失败的尝试后,确定自己根本避不开直面神灵的那一条路,从而摆脱了天真和幻想。
得到答案,托特上前一步,身上开始燃起点点火星,逐渐与那盏三头骷髅灯的灯火相连、相融,他颇为感慨地笑着说道:
“做错事就该受罚,我也不能例外,既然您依旧认为可以做到,那我就愿意继续相信您,如果可以,这次还请不要让我上战场,我怕疼……”
话语说完,他整个人都化作阴绿火焰进入灯中。
而戴安娜收起卷轴和笔,转身离开。
他们谁也没提利塔巴众人的现在,以及将来。
……
东拜朗中部偏东南方,靠山又临河的丛林里,有一座被十二个部落围绕的中型城市,名为比曼德城。
第四纪时期,这一片是拜朗大贵族阿努比斯家族的领地。
“冥皇”陨落后,包括阿努比斯家族在内的几个拜朗大贵族全部遭遇清洗,纷纷隐入暗中,主动消除与现实社会的一切关联。
这就导致原本弱势的部落逐渐壮大,一步步发展到威胁城邦的地步。
如果不是对那位尊名为“冥界守望者”的阿努比斯心存敬畏,比曼德城早就变成了部落混战的战利品,而不是成为诸多部落交换资源的“集市”。
在当前,比曼德城已经暗中重新回到阿努比斯手中。
准确的说,是回到贝斯特·阿努比斯手中。
他不是那位“冥界守望者”,只是继承先辈遗产的家族末裔,依靠罗塞尔的力量才重新崛起。
初步获得贝斯特的支持后,戴安娜就把比曼德城和周边部落也纳入自己的计划中。
当一位“火种”成功在比曼德城城主的女儿身上转生,她手中“名册”的名字也正式减少到100个。
面对这种结果,她独自一人在街头站了很久。
任由行人穿过她虚幻的身躯。
仅在这一座城,她就划去了12个名字,其中还包括一位经历9次转生,几乎见证她全部人生的同行者。
对于一位长生者,被同行者遗忘比被历史遗忘更让人痛苦。
戴安娜还在习惯这种别离。
因此,离开比曼德城时,她没有使用罗塞尔打造的那顶“喜轿”进行灵界穿梭,而是提着那盏三头骷髅灯步行。
如同一缕孤魂般,前往比曼德城北方的狼牙部落。
她的工作,还没有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