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世林心中乱成了一团。
他在动手后,心里一直挺不安的,连做了几天噩梦,甚至开始后悔动手杀了人。
这人做了坏事,难免心虚,他在家里呆不住,又不敢来城里,便去找了那个住在郊外的同窗。一是想出来散散心,有人在边上说话,他就会忽略心底的恐惧。二来也是想打听一下关于陈公子身上的消息。
结果,压根不用他打听,刚到同窗家中,关于陈公子身上发生的事同窗就告知他了。
人一点没事,发现马儿不对劲就重新换了一匹。后来马儿还是疯了跑出去,然后被陈公子带回了城里,找好几个大夫一起查看,最后确定是有人下毒。
陈世林当场就傻了。
他本可以装作事情和自己无关,装作自己从头到尾都不知情,但是,他夜里根本就睡不着,思来想去,还是想再试探陈公子一回。
若陈公子已经知道了真凶是他,那他得想法子为自己求情。
两人同窗几年,陈公子在他的记忆中是个挺好说话的豁达公子,能轻易原谅别人的过错,从不与人计较。虽然他动手伤人这事儿挺过分,可万一陈公子怕麻烦不与他计较了呢?
若是不来,陈公子一怒之下直接告上公堂,他可就真的完了。看着面前陈公子漠然的脸色,陈世林一颗心都冻成了冰疙瘩。现在情形对他很不利。
他来前就已经想过主动承认错误,真到了这一刻,还是觉得难以启齿:“那……你信我就好。”
想要害自己性命的人站在面前,陈公子再好的脾气也难以心平气和:“还有事吗?”
陈世林张了张口:“没。”
“没事就好,别挡着我。”陈公子越过他:“我得去把那几位大夫请到公堂上,他们全都是证人。还得派人去大阳寺周边的医馆打听一下,到底是谁卖了这种害人命的药材,又是卖给了谁。”
陈世林愈发慌乱。
他当时乔装了一番,医馆的人不一定认得出他。但他先是去了医馆后又去了寺庙,这期间也碰上过人……想要瞒过去,几乎没可能。
眼看陈公子要走,陈世林一咬牙,直接跪在了他身后:“陈公子,我错了。”
他并不想当面承认,可这事根本瞒不过去,与其被大人查出来,还不如在陈公子面前求一求,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陈公子顿住身形:“我与你无怨无仇,你为何要害我?”
陈世林哑然。
两人之间确实没有仇怨,在他偷拿陈公子的银子之前。陈公子甚至对他有恩……或者说,陈公子对整个学堂中所有的弟子都有恩情,他手头宽裕,处事大方,时常买东西回来请全部的人打牙祭。偶尔心情好了,还会买些笔墨纸砚来发。
对于家庭富裕的人来说,陈公子给的那些不算什么,还可以买了东西礼尚往来还回去。但他从来都没有还过,陈公子也没这个要求。
“我……我就是一时想岔了。”陈世林眼看四下无人,趴伏在地上泣不成声,将卢三丫逼迫他的事原原本本说了:“我若不还银子,她就非要和我赖在一起,到时我的前程就没了。本来我是想跟谢兄他们借的,可他们不肯出借,还嘲讽于我。后来我想对你开口都鼓不起勇气,那天我头疼躺在床上,实在是太想摆脱她,所以就……”
陈公子回过头来,漠然道:“我说过,如果你承认了,我就会当这件事情没有发生过,之前给过你几次机会,可你始终不肯说实话。”
陈世林哭得更凶:“我出身贫寒,家里对我的期望很高。我若是因为偷窃被夫子厌弃而再不能科举,我们全家多年的付出毁于一旦……我猜到你可能不会把这些事情往外说,不会在外毁我名声,但我不敢冒险……我知廉耻,偷窃之事太丢人,我也不好意思说。后来想承认了,你又跟着何怀安离开了……”
若只是偷窃之事,陈公子看到他这般痛哭流涕,兴许就原谅他了,且还会帮着隐瞒。但是,若陈世林真的后悔,就不会对他下杀手。
“那你为何要对我的马儿下毒?”
陈世林张了张口:“是我娘……我娘她怕你毁我名声,特意去镇上买了药,逼着我去寺庙……我不是有心的,我的名声不能有丝毫损毁,我实在不敢辜负全家人的期望……我之后就后悔了,夜里都睡不着,我还去寺庙给你祈福了的,希望你走得安详……”
这些是事实,他心中慌乱,话说得语无伦次。
可陈公子听在耳中,只觉晦气:“本公子没死,你是不是很失望?”
陈世林:“……”
“并没有,我心头松了一口气,真的!”
陈公子一个字都不信。
陈世林要的也不是他相信,只是希望他能原谅自己:“你放过我这一回,我给你磕头,成么?”
说着,不待陈公子回应,他开始趴在地上猛磕头,没多久,额头就红肿起来。
陈公子并没有心软,他面色漠然,看着面前狼狈的年轻男子,道:“你再穷,再怎么后悔,都不该对我动手。既然做了,就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闻言,陈世林身子一顿:“您原谅我一次吧,以后我再也不敢了。只要你不报官,我这辈子给你当牛做马都成,我自己蹲大牢不要紧,我的家人是无辜的啊……我若是被关押,他们的希望不在,全家都要活不下去了。”
陈公子愕然,万没想到他这般不要脸,自己不过是讨要个公道而已,哪儿能背负他全家性命?
合着他连公道都不能讨了?
反应过来后,陈公子顿时气笑了:“我不会原谅你的,别白费心思了!”
语罢,吩咐人将他撵走。
陈世林哪里肯走?
但是,陈公子出了事之后身边的随从突然就多了几位,他想靠近都不能。
他不甘心。
因为证据还不太够,陈公子还没把事情告到大人那里。陈世林打听到这个消息后,夜里都不离开,就在陈公子住的院子周围转悠。
深夜,陈公子住的地方燃起了熊熊大火,随从被惊醒过来,赶着去救火。陈公子那间屋子烧得最凶,若不是他自己警醒,飞快往外跑了一段,加上随从拼命相救,说不准真就出不来了。
从火场出来后,他整个人狼狈地坐在地上,看着面前的院子越烧越旺。他心中阵阵后怕,想到什么,吩咐:“去周围转一转,看看都有些什么人。还有,打听一下陈世林从下午到现在的行踪!”
若陈世林只是偷他银子,认错态度良好的话,他真的会原谅。但陈世林弄疯他的马儿,对他下杀手,这是绝对不能忍的。如今还更是放火烧他……陈公子连半夜都不想等,直接派人去衙门报官。
陈世林白天确实在他院子周围转过,夜里就没人注意了,但陈公子猜测,意外走水的可能不大,此事九成九是陈世林所为。
照陈公子所说,陈世林做的那些事实在太恶毒,大人很重视,天没亮就带着人赶过来了。
想找陈世林,发现他一大早就出了城。
于是,大人亲自带着人去追。
陈公子压根睡不着,跟着追了上去。天亮后,楚云梨得了消息,她身份不同,何怀安与她一起,坐着马车也出了城。
陈世林出城后往山林里跑,但郊外处处都是城里富人买下来的各种庄子,一大早就有人干活,饶是他避着人,还是有人发现了他的行踪。
终于在中午时,他在山林中的一个陡坡上被所有人堵住。
大人一脸严肃:“陈世林,你跑什么?”
陈世林跑了这么久,身上都是泥土,头发凌乱,面对众人时眼神慌张。饶是如此,他还在挣扎:“我闲来无事,想爬山。难道不行?”
大人满身威严,冷声道:“陈梁说你下毒害他的马,想要害他性命,昨夜更是纵火伤人,你认不认罪?”
“我没有做过。”陈世林下意识道:“大人,我自小熟读圣贤书,绝不会做这些事!我可以对天发誓!”
陈公子看他还在狡辩,忍不住道:“既然你没做,那你跑什么?早在一个时辰前我们就看到了你的身影,那么多人喊你站住,你非不听,若不是心虚,你为何不停下?”
“我没听见。”陈世林大声道:“我没有拿过你的银子,没有毒害你的马,没有对你的院子放火。”
看他越说越激动,大人朝衙差使了个眼色。
衙差悄悄在林子里散开,然后朝着陈世林围拢。
等到陈世林发现时,他周边十步之内已经围满了。他一想到自己被押到公堂上后就会被冠上罪名,心一横,眼一闭,朝着面前的陡坡滚了下去。
他周围都是人,可他面前太陡,加上衙差怕被他发现,都是朝他斜后方和后方围拢,因此,他往前一滚,连个阻碍都没有,众人想救都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像个球似的以极快的速度往林子里滚下。
众人都傻了眼。
大人最先反应过来:“追!”
楚云梨身怀有孕,到了马车不能走的小路后,她虽然徒步往山上走,但却走得不快。听到山上一阵惊呼,她正疑惑呢,就看到林子里有个物件滚了下来,然后,眼睁睁看着那人从一个高崖上落下。
紧接着砰一声。
声音特别结实,楚云梨侧头去看身边的何怀安:“这个高坎,跟你滚下来的那个差不多吧?”
两人方才就是从那里绕路上来的,知道有多高,何怀安想了想:“是差不多。”
再次对视一眼,二人转身下山,绕到高坎不自然的弯曲着,身下已经蔓延开一片鲜血。
听到脚步声,他努力撑起身子望来:“救……救我……”
何怀安走到他面前蹲下:“我从山上摔下来时,周围都是杂草,那么冷的天里,别说人了,连虫鸣声都没有。那时我想着,掉下来之前我和你站在一起,好像还被你推了一把,你应该是知道我落下来了的。你应该会来救我,可我等啊等,等了许久,都没有看到有人。”他偏着头,一脸追忆:“我强撑着疼痛爬了好久,直到筋疲力尽,回头一瞧,才发现我才爬了一丈远……后来我就晕了,我始终想不通,你为何要对我下杀手。话说,你现在愿意帮我解惑吗?”
陈世林眼神中带着惊惧:“我不是……故意……你被人……救……”
他目光落在扶着肚子的楚云梨身上。
言下之意,何怀安那天是爬出来被柳飞瑶救走了的。
但是,真正的何怀安身子虚弱了几年,凭着强大的意志力爬了一丈左右,就再不能动弹。等到何家发现不对去找,他已经只剩下了一口气,压根没能救回,甚至没有将杀他的凶手说出来。
何怀安并不说这些,只道:“我只问你,那次我落下高坎,是不是你推的?”顿了顿,又补充:“你说不出话,点头或摇头告诉我就行。”
陈世林摇头。
何怀安冷笑,目光落在他身下:“你流了好多的血,还越流越多,再不请大夫,真的会死。”
陈世林目露哀求之意。
何怀安摇头:“你不说实话,我帮不了你。”
陈世林闭上眼点了点头。
何怀安眼神一厉:“几年前我在冬日里落到了池塘中那一次,是不是你推的?”
推下高坎都已经承认了……伤害人一次和两次基本没区别。陈世林只希望他能救自己,再次点了头。
在他看来,何怀安自小读书,又和自己多年情谊,哪怕是他亲手毁了这份情谊,只看何怀安富裕之后对待兄弟姐妹和亲戚的态度,就知其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再有,读书人若是见死不救,也不是什么好名声。因此,他认为何怀安只是想要一个真相,不可能不救他。
点完了头,发现面前的人毫无动静,陈世林再次艰难出声:“救……”
何怀安好笑地问:“你两次杀我,我没再推你一把就已经是我大度,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救你?”
陈世林瞪大了眼。
他不甘心,不想就这么没了命。于是他将目光落在边上手扶着肚子的女子身上。
楚云梨对上他眼神:“你算计我,险些毁我一生。我没在你的伤腿上踹上两脚已经是厚道,指望我救你,那是白日做梦。”
陈世林心中绝望,又听面前女子道:“大人应该快下来了,他肯定会救你。你等等吧。”
两人退开,听着大人带着人过来的动静就到眼前,何怀安才伸手作势去拖人。但他是读书人,本也没什么力气,将人拖起后力有不殆,陈世林又狠狠砸回地上,整个人痛苦不堪。关键是身上的伤很重,他痛得厉害,想晕都晕不了。
大人过来后,倒没有怀疑,急忙命衙差将陈世林抬下山。
一直折腾到黄昏,一行人才回到了城门口。
下山时,大人已经派人去找了陈家人,让他们一起到公堂上问话。
陈母在儿子离开后,眼皮一直跳。或者说,自从陈公子登了家门,她夜里就没睡着过。看到衙差来找一家子,她心头一慌。
毕竟,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嘛。
儿子跑去偷盗,这可是关乎他前程的大事。
村里多少年都没有看到过官了,几乎是衙差一出现在村口,消息瞬间就传开了。陈母当着村里人的面,强制镇定:“大人,你们有何事?”
衙差不苟言笑,一脸严肃地问:“可是陈世林的家人?”
陈母茫然点头:“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