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五年的除夕夜宴,一如前世,下起了鹅毛大雪。
长歌出不了帝宫,但是宫里其他地方却是不受限。
天色将晚,萧霁身边的贴身内侍怕她不肯出朝华殿,自打午后就一直亲自守在朝华殿外秀存在感,他也不敢催,只是当人形木桩子,让整个朝华殿的宫人亚历山大。
“殿下,今晚的夜宴,您去吗?高内侍已经在殿外等了两个时辰了。”
“您要是不去,只怕整个后宫都不得安宁了。”
“奴婢觉得,陛下等不到的话,可能会亲自前来。”
宫人们小心翼翼地来问。
长歌早起时就未上妆,如同往日一般随意用一支木簪子挽了发髻,坐在炭盆前看书,烤着栗子,闻言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说道:“为我上妆吧,素净一点就好。”
宫人们大喜,取出放的生灰的胭脂水粉,说道:“那奴婢就为殿下画时下最素雅的梨花妆吧。”
梨花妆?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长歌微微一笑,这妆的意境倒是挺适合她。
宫人为她上了梨花妆,只在眼角处勾勒出一朵素雅胜雪的梨花,唇脂用的都是最素的颜色,上完妆,越发衬的她肌肤雪白,气质清冷。
长歌换了外出的罗裙,罩上狐裘的大氅,带了两个宫人,与等在外面的内侍一起前往宫廷夜宴。
冬日里黑的早,出朝华殿时,暮色已沉。
高内侍大喜,吩咐宫人提了两盏宫灯,小心翼翼地说道:“帝姬请随奴才来。”
雪日难行,走了几步路,裙角就被雪沾湿,朝华殿一带都是偏僻的宫殿,有些殿宇空置良久,宫门破败,只有几株红梅伸出墙角来。
长歌被一处的红梅吸引了目光,问道:“这是哪里?”
“这是前朝慧太妃的住所,慧太妃追随前朝兆信帝之后,这处宫殿就空了下来,平常只有几个宫人会过来打扫。”高内侍说着小心翼翼看了长歌一眼,兆信帝可是她的父皇,这位帝姬以后指不定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呢。
长歌点头,原来是慧妃娘娘的住所,如今竟然破败成这样,她一时之间险些没有认起来,幼年时,也曾在慧妃娘娘膝下待过几年。
那段时间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坏。
“梅花开了,去看看吧。”她淡淡说道。
高内侍看了看天色,欲言又止,终是不敢阻挠,让人去推开宫门。
结满蜘蛛网的宫门被推开,发出沉重的吱呀声,墙角的红梅映入眼帘,长歌撑伞走进去,然后就见梅花树下,有人席地坐在雪地里,正挖着梅树下的酒坛子,
两人四目相接,俱是一震。
“你是何人,竟然敢擅闯后宫?来人呀。”高内侍大惊失色,慌忙喊道。
“在下尚书令家的六子穆青衣,是随家父前来参加夜宴的。”穆青衣从雪地里起身,作揖笑道,“不想惊扰了宫中贵人。”
高内侍一听他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青衣公子,道门圣儒,两眼放光,喜笑颜开道;“原来是穆郎君,郎君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穆青衣看着已经挖出来的一坛子陈年女儿红,说道:“受朋友所托,说他早些年跟妹妹在这里埋了几坛子酒,一直不舍得喝,如今再不喝便喝不上了,于是托我进宫帮他将酒挖出来,送到蜀地。”
穆青衣说的朋友便是旧帝秋墨衍,若非秋墨衍拿盟约说事,他一个闲散布衣,道门子弟,就算接到陛下的夜宴邀请,也断然不会前来赴宴,沾惹这一身的权势富贵气。
只是他没有想到,这殿宇荒废已久,宫人都不来,竟然会在此地遇到了宫中的贵人,这女娘梳的是未婚女子的发髻,只是满身风雪,人比梨花更冷三分,一眼万年。
他不知,宫中竟然有适龄的待嫁女娘。听闻陛下登基以来,后宫空置,陛下也无族亲,宫中无帝姬,难道她也是来赴宴的贵女?
长歌视线落在他挖出来的那一坛女儿红,淡淡说道:“这酒是我年少时偷偷埋的,是临行酒,秋墨衍远赴蜀地的时候,我告诉他,若是有一日我先死,让他挖出此地的酒送我一程。”
宫人和高内侍闻言脸色俱变。
长歌殿下真的是风格依旧,语不惊人死不休,这话要是传到陛下耳中,陛下必是要发怒的。
穆青衣瞳孔微缩,失声说道:“你是长歌帝姬?”
她竟然是秋长歌,是秋墨衍书信中夸的天上有地下无的妹妹。有关秋氏长歌,他游历诸国时也曾听闻过,唯一可惜的是,她明明可以伸手触及到那个位置,最后却耽于情爱,将皇位拱手让人,一直被困宫闱,做了亡国的千古罪人。
原先以为秋墨衍是夸大其词,他这妹妹不过是恋爱脑,今日一见,他才惊觉,自己过于狭隘片面,这样满身风雪的人,怎么会是恋爱脑。
也许她所做的这一切只是想免于一场战事,有这种心胸和决断的人,那眼界必然高绝,以前不敢信,如今却信了。
世上真的有这样的人,能不畏千古骂名,能亲手终结属于自己的朝代。
长歌点头,在风雪中撑着伞,冲着他微微一笑:“是我,久仰郎君大名。”
她将伞递给宫人,然后解下雪白的狐裘大氅,着一身素净的襦裙,学着他,席地坐在雪地里,继续去挖树下埋着的酒。
“殿下,这风雪这般大,小心着凉。”
宫人和高内侍急道。
穆青衣见她墨发如云,容颜清新如梨花,坐在雪地里挖着深埋的酒,想脱下自己身上的大氅递给她,又猛然想起她的身份和民间朝堂的那些传言。
手僵在原地,突然之间有些怅然起来。
他从不知晓,秋墨衍的那封书信,会将他推至这样的境地。她在宫墙内,他在乡野外,原本毫无交集的两人却因为几坛子酒,在风雪之日相见,余生也许只剩下这一缕梅香和无尽的相见恨晚。
长歌无视宫人,认真地将埋在梅树下的酒都挖了出来,总共是三坛,因为是埋是时间久,位置记不太清楚,很是花费了一段时间,等酒挖出来,她手已经被冻的发红。
宫人慌忙将袖笼和手炉递给她,她摸着手炉,暖了暖手,然后将手中的小手炉递给他,淡淡说道:“这三坛酒还要劳烦郎君送一坛至蜀地,一坛送至北地,余下的一坛,便留在深宫里,总有喝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