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满星原本借着方才那一腔的怒火,不但将那夏家连带着夏月离给骂了,还把甄子安给打了。那时候到时候心情倒是十分爽快又解气,可是这会儿冷静了下来,发现自己离开了夏家,真的是无处可去了。
本就无依无靠,没有什么亲戚朋友,即便是从前真有什么朋友,可当夏月离回来后,自己这个养女在朋友和亲戚们的眼里,也都变得透明无用起来。
所以这细想之下,除了齐禀言之外,她竟然是无人可寻?
可是她既是没有脸面去找齐禀言帮忙,却也不能就跟着主动朝她发出邀请的阿梨和阿苗一起走,但夏家也不能回,思略片刻,便答道:“我兴许,便在这舍刹寺里住下了。”
阿苗听得这话,惊了一回,“你要做姑子么?”心想这样一个美貌天仙的姑娘要去庙里,那实在是可惜了,而且做了尼姑就要戒这戒那的,街上有个好看的男子,多看两眼还要戒色,在心里默念罪过罪过,那样人生还有什么意思?
但转而又想,“只要不回夏家去,去哪里都好。”
穆满星看着她二人,心里也是十分感激她们仗义帮忙,也很喜欢她二人的性情,和以往自己见识的那些世家小姐们都不一样,她喜欢这种坦诚又热情的相处方式。
但她也能看出来,既然是与齐禀言是朋友,只怕也不是什么寻常之人,如此自己如今这身份,怎么好去连累了她们俩?
因此她才拒绝了她们的邀约。
却不知晓,如今她面前这个周梨,虽也是个小小女子,但能做的主,做得了的事,便是齐禀言也不见得能做。
此刻只满脸真诚地看着她二人,“今日之事,我千言万语都难以谢你们的恩德,等我往后安定好了,必然再作报答。”
“你这话,到底是有些见外了,我们帮你,又不是奔着你的报恩而来的。”周梨并不想叫她因为今日的事情产生什么心理负担,只是现在她孤身一个人,安全才是要紧事情。
穆满星点着头,“我知道,你们并不是为了我的报恩而来,但终究叫我欠了你们和齐大哥的人情。”
周梨这个时候担心的却是这齐禀言,看着穆满星,现在好像是没心情说那儿女之情,也不知齐禀言这满腔爱意,最终是流水无情,还是心想事成。
但更晓得眼下不该提及此事,不免就有些挟恩求报的意思了。于是便道:“眼下咱也不提这些事,只说你安顿的事情。”一面抬头朝那已经从翠绿松柏中露出一屋角的舍刹寺,“我听说你每月初一十五都要来此烧香,那这庙里的僧侣,想来你都熟悉的,如今既然是打算暂时在这里安顿,那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穆满星点着头,但是一面想起了自己初一十五到这庙里烧香的缘故,忽然又觉得有些讽刺好笑,“我这些年一直来这庙里烧香,所求的,正是诸佛能保佑着夏家里外平安顺畅。先前是老祖母在的时候,她说我要晓得知恩图报,到了菩萨跟前,要诚心诚意,不然是对不起夏家的。”
这话说着说着,有些恍惚地想起夏家祖母那严厉的面孔来,“想来也是这样的话听得太多,叫我忘记了,我到底是为什么来夏家的。”口吻里,满是后悔自责,有些怨自己的懦弱,把这些年活得那样窝囊。
阿苗见她情绪为此低落起来,少不得是将夏家的狼心狗肺给骂了一回,心里则有些疑惑周梨明知道穆满星一个姑娘家在外不安全,且又有那样的大本事,她怎么都不想着劝一劝,给带到灵州去呢?
但是她这心中的疑惑还没问出来,便见前面那蜿蜒的盘山小石径上走来一个扛着扫帚的小和尚,见了穆满星,露出欣喜的目光来,“穆施主,还以为你今日不来了。”
穆满星见了他,只上前去回礼,又与周梨二人介绍,这小僧叫作慧荣,一直负责打扫山门口和这一段小径。
各自拜了礼,周梨二人便与这穆满星一起往前面寺庙里去。
这寺庙不算大,比起那李木远给挂了黄匾额的皇觉寺来说,显得小而寒酸,但俗话说的好,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观音殿罗汉堂是一样不落下的,不过三人先去了那大雄宝殿里上了香,这才连着一个个菩萨拜。
周梨的这个信仰略有些杂,紫萝山鬼她信,度母雪山神女她也信,传统的佛教道家也没有落下,所以现在多拜几个菩萨也不要紧。
但阿苗不信这些,一面跟着烧香作揖磕头,还要和周梨悄悄吐槽前面一脸虔诚磕头拜佛的穆满星:“她果然是诚心得很,你看每一个菩萨跟前,她都要磕头呢!”又问周梨,“阿梨姐,你拜了这么多,有用么?”
周梨也是与她胡说八道起来:“自然有用的,一个没空总有一个得闲,关键时候能听到我的祈祷。”
阿苗仔细想了想,没准真有用,于是这接下来拜菩萨是相当认真,连观音娘娘身后那已经坏了半个身子的善财童子她都没错过。
只是这庙里的菩萨才拜了大半,就听得外头传来那慧荣高呼急喊的声音:“穆施主,你快逃!快逃!”
阿苗率先从这金刚殿里伸出头去,只见着那慧荣扔了扫帚,跑得僧衣袖袍里都灌满了风,鼓胀胀的,一面还继续朝着她们这里大喊:“穆施主,快逃,夏家来人抓你了!”
穆满星有些懵,她这会儿只想着自己当初是怎么到夏家的,如今她离开了夏家,也是怎么空着手离开的,又没多拿夏家一根一线,他们抓自己作甚?
阿苗也疑惑,却听得周梨说道:“今日你在山下那番作为,当时那两蠢货没仔细想,只怕回了家去,才想起来,你是要代替那夏月离去往二国舅府上的,如今大概也是真担心你有这骨气不愿意再回夏家,一走了之,到时候他们少不得是要遭那二国舅的追责了。”
穆满星已经将此事暂时给忘记了,一听得这话,也是心慌不已。
那慧荣已经跑到了跟前,气喘吁吁地给她指着路,“快,快从后山走,别叫他们抓到,我看来了好多人,说要将你直接绑了去二国舅府上,花轿就在山下等着。”
夏家还真是担心夜长梦多啊!这轿子都给抬到了山下来。
穆满星闻言,也是吓得脸色苍白,到底是个在内宅院里关了许久的,面对这样的突发事件,心里没个谱。
当下就要按照慧荣的提醒,顺着后山小道逃去。
只不过跑了两步,发现周梨和阿苗跟着来了,甚是不解,“你们跟着我作甚?那后山小路我知道,艰险得很,一不留神只怕是……”要跌入了险峻崖下的,如何能叫她们俩跟着冒险?
周梨哭笑不得,“我也不想,可慧荣说,那夏姑娘也来了,喊着要将我们俩这多管闲事的也给绑了。”
穆满星当下心生愧疚,是要朝她俩赔罪,说是连累了她俩。
不过发现两人都没理会自己,直径从自己身边就跑了,而且她好像还被人抓住了后领子一般,扭头一看,只见着阿梨姑娘在前面跑得飞快,而自己竟然是被这阿苗给拖拽着跑的,又见阿苗脚底生风一般,几次那脚跟都没着地,一时也是看愣了。
不过好在也反应得快,这逃命的时候,自己竟然还在这半道上磨磨蹭蹭的,于是连忙喊着阿苗:“阿苗姑娘,你放了我,我自己能走。”
阿苗倒也听她的,立即就松了手,“快给跟上,不然你真出了个什么事情,俊公子以后瞧不着不要紧,关键是那齐禀言怕是要一夜白头了。”
这本是逃难中阿苗随口侃调一句,但却也叫这穆满星震惊不已,齐禀言喜欢自己?
这会儿只一面跑一面回想起两人当初是如何认得,他又是怎样帮自己解那些为难之事。但这些都比不得阿苗说的那句,自己出事后他会一夜白头的话。
此刻的穆满星正处于那种孤独的状态中,没有一个亲人朋友,正是最需要一个安全的避风港作为归属感。
可是夏家和那甄子安给她带来的伤害实在是不小,以至于叫她有些畏畏缩缩的不敢再对这一方面抱什么希望了。
因此这话于她来说,是十分震撼的,也有些感动。心想原来这个世界上,也不是没有一个人在乎自己的生死悲喜。
只是她也不是很理解,如果齐大哥真的喜欢自己,为何认识了这几年,他从来不提,也从来没有表露出半点端倪?
她却不知,那齐禀言纵然是心生喜欢他,但他的为人不允许他去抢夺他人所爱,更何况那时候的穆满星,眼里只有甄子安。
后来虽夏家找回了亲女儿,甄子安与之退婚,齐禀言也不敢贸然表达自己的爱慕之心,只怕叫这穆满星认为他趁人之危。
还有就是,他自己的确是比穆满星大了不少,以及他从前就根本不在乎的名声,毕竟他在这二国舅景世安门下,替他那些莺莺燕燕们写诗作词,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情。
因此心里也害怕,这穆满星的眼里,自己也是个攀炎附势的小人。
即便是现在他想阻止穆满星往二国舅那火坑里跳去,也没有想过告知那穆满星一声,就是一种悄悄付出默默喜欢。
逃难这个事情,周梨小时候就十分有经验了,面对身后追来的那些夏家人,她即便是没有武功,但在这林间小径里,也是游刃有余的。
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这山路小道比自己所预想的要陡峭很多,若是稍微不留意,怕是真要跌下去粉身碎骨了。
这让阿苗也十分担心,“阿梨姐,这里太凶险了,咱们不如转回庙里,另寻他路。”
然而却没有这机会了,只见百米开外,能瞧见那些晃动的树枝里偶尔从林荫间冒出来的人头,正是夏家的人。
几十个人呢!阿苗想要是自己带了武器,难道还怕他们不成?但是眼见着这逃难的路途陡峭不已,也怕后面追得急了周梨出个意外。于是一咬牙,一脚将那手腕粗的小桦树给从根部踩断,三下五除二剥去了那枝条树叶,便做哨棍给拿在手里,横档在胸前,“阿梨姐,我来拦住他们,你们先跑。”
周梨是信阿苗的,也没有在这个时候说什么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的废话耽搁时间,十分果断地应了声:“好,拖住他们片刻,你自己也见机逃跑。”说罢,只拽起那心慌慌的穆满星,便朝着前面的小路去。
穆满星一边和周梨跑,一边心惊胆颤地回头朝阿苗看去,“咱们不能就这样扔下她。”
“留下我们俩就是累赘,反而叫她缚手缚脚,快走!”周梨简单地回着,也怕她真停下转身跑回去,因此也不敢松开她的手。
这条下山的小路其实穆满星也没走过,只听人说危险得很,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她们和阿苗分开走了不过小半里路,就发现前面的路已经垮塌了,此处竟是成了绝境。
这叫穆满星一时觉得自己罪孽深重,竟然将阿梨和阿苗都给连累了。
然而还没等她绝望的眼泪掉下来,周梨那双看起来分明是养尊处优的手,竟然已经麻利地扯下了那攀附在崖上的藤条,扔过来给她,“拉好了。”
她不解,紧紧地捏在手里,却见周梨已经将另外一头扔到了上面从小崖头上延升出来的石锥上,一时穆满星也明白了周梨是怎么打算的。
果然,周梨只叫她紧紧地拽住藤条的那一头,她自己就沿着那藤条往这足有两米高的崖爬了上去。
动作很麻利,但是如果稍微一个不甚,便要滚落那深不见底的渊里,再无活命可言。穆满星心惊胆颤地看着她一点点往上移去,直至一手抓住了那套着藤条的石锥,才反应过来,周梨竟然真的上去了。
她心中十分震撼,不单是因为惊讶于周梨一个姑娘家的胆量,她更为震惊的是周梨给予她的信任。
藤条就这样挂在那石锥上,当时但凡自己一松手,周梨必然是直接滚落到那深渊里去。
可是当时周梨连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交代,却就将整条性命都托付给了自己,她是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有人给予自己这样的信任,以及让她产生了一种被需要的感觉。
周梨还喘着气的急促声从头顶上传来:“你还愣着做什么?把藤条绑在你腰上,我拉你上来。”
穆满星回了神,急忙将藤条拴在腰上,但想到自己这样大的一个人,周梨怎么可能拉得动自己?一面想起刚才周梨攀岩的动作,四肢并用,是没有什么好看可言的,甚至还有些狼狈。
但是性命当前,还顾那些作甚?她深吸了一口气,并没有让周梨一个人出力,自己学着周梨的样子,一点点往崖上攀去。
这是她平生以来第一次做这样危险的事情,哪怕这是在生命旦夕间,她也拿出了所有的力气来,可是发现自己要往上移一步,竟然是比登天还要难。
她最终也不知自己是怎么爬上去的,只晓得那时候手脚酸软得可怕,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只不过躺在那地面的她,看到周梨扯下了外裳的袖子将掌心的见了血的勒痕都绑起来,忽然一个激灵爬起来,那必然是为了拉自己才产生的伤势。
周梨对于手上这几条勒痕,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当初于芦州老家那次下暴雨的时候,她跑去跟着运送被困的老百姓,手上的伤更重呢!看了一眼直盯着自己掌心看的穆满星,毫不在意道:“走啊!”
穆满星爬起来,她虽然也累,可是看到周梨掌心的伤,自己却是再也没有脸面抱怨了,就这样与周梨朝着那山林里钻了进去。
这个时候已经临近了午时,连日以来的炎热今日更是到了极端,然后天空便翻滚来了无数的黑云,原本还能见些光亮的林子里,顷刻间是黑漆漆的一片。
是要来暴雨了,林间多是低飞的蚊虫和鸟雀。
“怎么办?”穆满星已经完全将周梨做主心骨了,对于周梨也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信任感来。
“别急,你快用你的鼻子闻一闻,可是能闻到檀香的味道?”这林子太过于茂密了,以至于周梨在这遮天蔽日的老林子里,又没了太阳,如今狂风骤起,实在是难以分辨这东南西北。
穆满星忽然想起了自己这点唯一能拿出手的本事来,没有半点犹豫,朝着左边指过去,“这边。”
于是依靠着她灵敏的鼻子,好歹将舍刹寺的方向给定位了出来,两人便朝着这一方向跑。
只是可惜天公不作美,于她们来说,这倾盘大雨来得其实不是时候,一时两人浑身都湿漉漉的。
如果就单纯下雨,找一棵大树或是茂盛的灌木躲起来便好,可偏还伴随着雷鸣闪电。
周梨拉着穆满星只拼命地朝着那没有树的地方去,如此一来是能避开雷电之危,但两人却都被淋成了落汤鸡。
好在这大雨没有维持多久,也就半住香的功夫便停了下来,也万幸这是炎炎夏日里,所以即便是雨后有风,也没有叫人觉得有多凉。
只是这一场大雨后,空气里到处都是混杂的泥土味,竟然让穆满星没有办法继续依靠檀香的味道辨别寺庙的位置了。
倒是这山里发现了几株年岁不小的珍贵药材,且还隐隐约约觉得,有一种奇怪发霉味,给人一种十分陈旧的感觉。
所以当她和周梨说的时候,也是有些莫名其妙地扫视着四周的环境,分明就是寻常的树林,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片总参杂着一种奇怪的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