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竟然是自己那朋友和他妹子两个不顾礼教,搅在一处已是多年,屋子里那贴身伺候的奴仆个个都是心里有数的,唯独是瞒着家中父母和外面的人。
林清羽这里知道了个中之情,气得心肝都疼,一时想起自己写去给宋晚亭的那些撮合做媒的信,心中是愧疚不已。甚是担心,只怕宋晚亭还误会了自己,以为自己是见他家如今倒了下去,因此跟着那些闲人一般羞辱他,才推给他这一门婚事。
于是又忙去写信给宋晚亭好一番解释,只愿他得了信后,不要记恨自己才好。
他这里信送了出去,又打发人去打听,得知白亦初他们这一行人明日才启程走,便又连夜喊了轿子来,叫人送自己去客栈里去。
可还没到客栈里,忽然这还有不少行人来往的街道上忽然骚乱起来,不知道守备军何时来城里的,见着那些个青壮年便一把给抓过去,一时街上就乱了套,那各家店铺里关门都关不及,他是四个轿夫也都在一瞬间被抓了个精光,轿子就这样孤零零地胡乱放在街上。
他掀起轿帘才探出头来,便有军曹要过来逮他,却是也认出了他的身份,便将手伸回去,一脸好意劝道:“豫州彻底沦陷,朝廷方才来了旨意要征兵,但凡年不惑以下十五以上的,管你家里有个什么人,都要一并去战场上,林少主这个时候还是不要随意乱跑,若是叫那不认识你的给逮了去,你就这个身板,怕是活不过一两日。”
那军曹说罢,只扛着长缨枪带人转身走了。
只是这街面上,多是在逃或是挣扎的青壮年们,那运气不好的叫军曹们给抓住了,不老实的直接便将这长枪扎过去,仿佛那人不是血肉做的一般。
血飞溅起来,倒是震慑了不少意欲逃跑掉的。
林清羽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一时只觉得是天旋地转,明明上一刻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好像一下变成了那人间地狱了?逃跑声挣扎声哭喊声混在一片,全都交织在一起,仿如那乱成一团的麻线,叫人心烦又心慌。
他紧捏着手里的扇子,只咬牙含恨看着这乱糟糟的一切,却是无计可施。
“林少主,你还站在这里作甚?快回去呀!”有人喊他。
林清羽这才像是回过神来,但抬起脚,却一时不知该去何处才好?
最后,他只一路跌跌撞撞地越过满街的凌乱,朝着客栈里跑去。
小贩们的箩筐果子零嘴,撒得满地都是,他们就这样当街被抓了去,筐子篮子也顾不上,与各处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摊位一起乱七八糟,将街道给堵得死死的。
他跑到客栈门口的时候,袍子就被挂坏了好几处,发髻也跑得散乱,发冠只歪歪斜斜地挂在头上。
客栈房门紧闭,听着他敲门,里头一点声音都没有,直至他喊出声来:“开门,我是林清羽!”
那里头躲着的小二哥才急忙来给他开了门,猛地一把给拉进去,随后又将房门给锁住,然后泪眼连连地哭起来:“少主,这可如何是好?”
林清羽能有个什么主意?他自己若不是掌管着林家的产业,怕是也被那些军曹粗暴地抓走了。
“客栈里的人都可还好?”他问着,一面朝楼上探去,显然所问的,并不只是客栈里的小二和掌柜账房们。
小二擤着鼻涕抹着眼泪,“马账房刚才回家去,怕是路上被逮了,我们察觉不对劲,忙关了门。”至于客栈里的客人,出去玩的怕是也难回来了。
林清羽见个哭哭啼啼的,说个不清楚,心里也甚是着急:“楼上白相公他们一行人呢?”
“他们?他们好像都在屋子里,说明日要启程,今儿得早些歇息,倒是运气好给错过了去。”不过小二想,他们没有在这客栈里住一千天的道理,明日本又要启程离开,只怕一出门就直接投身去了那军营里,自此也是凶多吉少了。
林清羽却是听得这话,只咚咚上楼去,直奔白亦初那房门。
然他还没来得及敲门,白亦初的房门就先一步给敞开了。见是林清羽也一点都不意外,“这十方州,素来都是这般么?”他说的是这满城的官员,难道就没有一个作为的?眼睁睁看着这守备军们在城里如此肆意横行。
那招兵自有招兵的章程,各治下不该先贴榜昭告么?何况他们这见着年轻男子就抓走,便不管人家还有什么亲人么?太不像话了。
这话叫林清羽十分汗颜,“我们本地官员,皆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菩萨,如今这招兵的事情守备大人将军那里领了去,他们不知道多高兴,这会儿只关起门来做缩头乌龟,也不得罪半个人。”
倘若十方州的官员有芦州的一般上进,这许多年了,十方州也不会越来越穷。
瞧瞧那芦州,不过是短短十年间,已然是这西南几州的头府了。
不过眼下说这些都是无用的话,他只忧心忡忡地看着白亦初:“你们是何打算?这光景怕是出城都艰难了。”又朝着那仍旧朝吵闹哭声一片的街面看去,“若是壮丁抓够了,倒也还好说,这没被逮到的,便算是躲过一劫去,可若人手不够,明日必然是要挨家挨户敲门,他们只管拿人,却也不管你是哪个州府来的。”
如果只是白亦初他和周梨的话,倒也还好办,可问题便是姜云长这里,怕是也要被抓去。更不要是这队伍里其他先生的家属了。
因此白亦初也觉得难办,留下来躲着也非那长久之计,便问着林清羽,“那你可是有什么办法?”若不是队伍里几个先生家属身体不适,他们早就启程走了,虽说不至于这么快就离开了十方州的地境,但好歹出了城,到那山林荒野里,也比这里要安全几分。
这会儿只万幸,运送书本的队伍早就已经离开,刚好错过这一劫。
林清羽却是心里没有个底,那些人虽是没有抓他,却是将他的轿夫们都全抓走了。
就眼下,他那轿子还就这样横放在街上呢!于是也没有办法马上给白亦初做出承诺来,“容我想想法子,既然是要打仗,他们缺的又何止是人。”银子怕还要林家出大头,不然如何对自己如此客气?
又想到那军曹对自己说,豫州沦陷之事,想着那霍南民带着如此多的大军镇守在那里,李司夜还去帮忙了,怎么还败了。一时也是气愤不已:“早前是一点消息都没有,这忽然说豫州沦陷,这又匆匆忙忙来招人入伍,怕是实际情况要比传言严重些。”
白亦初却是早在大半个月之前,便晓得豫州那边败了,却没有想到这消息如今才传过来。
眼下那边的状况,恐怕真的不止如此。
也是叹了这气,“这一帮人,没有一个是指望得上的。”如今这些人被抓去战场上,没有个像样的将领,也是白白枉送性命。
但奈何他又无能为力,阻止不得,甚至连现在整个队伍的安危都难保了。
林清羽听得他叹气,也是跟着叹了一回,然后才道:“你们且安心在这里住着,容我回去想个法子,一得了消息,立马来找你们。”
说着,是要启程回林家去。
然而却叫白亦初一把拉住,“你眼下就走,怕是不妥当,这街上不见得个个都认得你林公子,若真叫你抓了去,怕是没有回头路。”
林清羽听得这话,也是有些忧心,无奈只能暂时歇在这客栈里。
只是闹出了这样大的风波来,便是他们还没被波及到,但也是人心惶惶的,没有哪个能安心。
周梨他们这边的队伍里,因那几个身体不适而耽误了行程的,这会儿只自责不已。
但这个如何能怪得了他们?这忽然换了环境,体质跟不上,容易水土不服,又非他们的错。
如果一定要说个对错,那也是朝廷的错,只要将这将领给换了,随意在朝廷里找个经验丰富的老将去,也不至于如此节节败退。
就算这些年李木远在齐州修生养息,但那齐州也不过这般大小,兵马也就是那些,数量上总是比不过朝廷。
反而放眼看这头,多少兵马呢!竟然是短短时日,便败在了人家的手里,说起来也是可笑,不晓得这霍南民一行人,往后有个什么颜面见天下人呢!
然而这三更半夜,也不得安宁,原本是到子夜一刻左右,街面上就安静下来了。显然是守备军们已经抓得差不多回去了。
谁料想,这下半夜里,街上又开始出现他们的脚步声,以及挨家挨户的敲门声。
周梨也无心睡眠,和云长先生他们坐在一处,听得这急促的敲门声顿时一颗心都提起来了,“怎么办?”心想多半是这人抓回去清点了一回,数量上远不够,所以又马上折回来,是要务必要将这人给凑齐了。
姜云长凝着眉,满目都是对这个朝廷的不满和怒火,但又于事无补,这会儿那急促的敲门声,只叫他心惊胆颤,也不知该如何护住大家才好。
“我去看看。”白亦初起身,一面让周梨安顿好众人,先不要乱了阵脚。
自己则咚咚下楼去,却见林清羽已经在楼下,且还开了门,就站在那里,不知跟为首的军曹说了什么,对方竟然就带人退了去。
待门关上,他回头看了白亦初一眼,“索性那银子无论如何,林家都要出大头,也没有白给的道理。”
他正是拿银子来说事,才将人给打发走了。
毕竟他这客栈里,想来再多也就抓个十来个罢了,那军曹又不傻,断然不会为了这十来个人头抛弃这一大笔银子。
如此这般,他们便是这样在客栈里待了个两日的功夫。只是这两日街上却不像是人间样子,鸡飞狗跳,妇孺孩童哭声是源源不止,处处是凄惨一片。
第三日早上,那林清羽带了一行人过来,只匆忙喊着白亦初他们收拾,便各自上了马车去,匆匆忙忙从南门出了去。
少不得是拿了些银钱来打典给那看城门的一队人马。
林清羽送他们到城门外便是止住了脚步,“你们这一去,便是多保重,城中如今倒像是歇下来的样子了,可是又去了乡里,那路上若是有半点不对劲,只管就扔了车马,到山里躲起来才要紧。”
又说这会儿安全的,反而是前阵子最是叫人害怕的磐州和全州了。
等他们到了这两个地方,倒也不必再如此躲躲藏藏的。
白亦初和周梨这里只谢了他的恩情,便也不敢在这里多做停留,领着一行人顺着官道赶紧往磐州方向去。
因也晓得如今那守备军在乡下人家开始抓壮丁,所以这路上也不敢多停留,车马也是轮流来驱赶,只可怜这些个牲畜,不得半刻休息。
便是这样紧张地赶了两天的路程,在官道上遇着一伙逃难躲避抓壮丁的乡民,才晓得前面的镇子上也是在抓壮丁,闹得乱哄哄的,大家是各跑各的。
所以白亦初也不敢继续往前走,下了官道只挑着那小径。
途经一村庄,却是发现已然十室九空,偌大的一个村子只剩下几个黄发小儿和几个缺牙老者坐在树下。
见着他们只频频叹气,“本来这些年来,年岁本就不大好,还要遇着这样的事情,我只看着,天下怕是要大乱了!”
又有人说,“那皇帝修个什么九仙台,把粮食和国库都用完了,如今他就算是抓了这许多人去,又拿什么给人吃?我有个远亲说是在军里,吃的都是掺了沙子的粳米,日子难熬!”
几个老者叹气,说他们倒是活够了的,可怜这些个娃儿才来这世间几年呢!就要遭受这许多苦楚,实在是难过得很。
这话把云长先生一行人听得潸然泪下,却也无法,毕竟他们如今都自身难保,旁的先生们又带着些家眷,拖娃带崽,若真叫给抓去了军营里,这些个读书人岂能有什么活路?
队伍因也是连夜赶路许久,如今便是在这村子里歇下来。
却说这个时候虽才是六月不到,但已然是暑气浓郁,先生们是读书人,连挽个袖子都觉得有辱斯文,便是一人拿个蒲扇来,坐在那树下乘凉。
只是随行的脚夫们,却是解开了衣襟,三两个也是坐在村郭下乘凉。
周梨带着家属女眷们在墙里烧火煮饭,逐渐等着日头落山,炎热的天气逐渐变得凉爽,周梨他们今晚也是打算歇在此处,只将饭菜都给摆在院子里。
待吃过了饭,白亦初周梨几人只在村中池塘旁边的小茅草亭里纳凉,少不得说着当下十方州状况了。
“如若只是这十方州官员不作为,闹成这番光景就算了,若是个个州府都如此,这天下是真的乱了。”姜云长是十分看不过去,只不过他一个读书人,除了拿笔杆子写那一两篇檄文骂一骂,旁的就再也做不得多。
眼
如今忙着赶路,白亦初也没有办法去打探外面的消息,“如今只盼着,也就十方州如此。”添了些茶水给姜云长递过去,“世道如此了,人人都要遭受一劫。”
正是他这话说完,坐在那扶栏边上的周梨忽然觉得对面卷来一大股阴风,几只水鸟飞快慌张地扑着翅膀掠过水面,似要躲避那些风一般。
一时也是将她眼睛都吹得睁不开,惊得两手只紧紧抓住那栏杆,生怕被这阴风卷到池塘里去。
耳边除了风声还有白亦初他们袖袍处起来的猎猎声响,茶碗茶壶也险些被风给掀翻了去,在桌面叮叮当当地作响。
然后她便听得姜云长大呼:“完了!”
一时忙转过身来背对着那风,勉强睁开眼睛,却只见着从亭外露出的那半边天空上,漫天的流星坠下,好看是好看,壮观也是真的壮观。
反正这一瞬周梨自己都看傻了眼。
直至听得姜云长哀切的呼声,她才恍然反应过来,这时候风却是已经停下了一切都恢复了现状,树也安静了下来,水是水,鸟是鸟,入目又是一片和泰安祥之相。
却是听云长先生唉声说:“荧惑入南斗,天狼星落,这天下北地,怕是要艰难存亡了。”
他们这些个读书人,书卷看得多了,平日里还能给人做一门拆字的营生,所以对于这天象之道,自有自己的一套说法。
周梨不知道什么天象,但唯独一个征兵之事,便弄得这乡里人家已是十室九空,不乱才怪。
只是这天象的出现,就是更加的确切证明了接下来这天下将乱。
白亦初沉默着,就很奇怪,明明他早就已经知道将来要面对什么。就比如他将那屛玉县的大权交出去,便晓得往后自己会子承父业,拿着长枪骑上马背,征战沙场。
但是如今真真切切地要面对这战乱了,心里却是一片乱麻。
老百姓们这才是要真正的地处于水生火热之中了。
而此番之相,明眼人看门道,心中对于天下大势是有了一张谱,可若是遇着那不懂的,便只觉得是流星坠火,百年难遇的奇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