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丰十九年七月十二,太子班师回朝。
当夜,昭华离京。
城门外,被人拦住去路。
是王束的近卫,方泽。
“家主让我将此物交到殿下手中。”
王束大婚后,隋国公王咎便退了下去,琅琊王氏一族家主易位。
那是一卷精致的丝帛书。
月光如洗,洒在帛书上,纸上字迹苍劲有力,却透着无尽的温柔与决绝——
【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之夫妇……
束初闻不识,乍见惊欢,此生种种,盖乃束与殿下只半生因果,姻如残月。既无两欢,难归一心。
伏愿相离之后,殿下重梳婵鬓,美扫蛾眉,得觅良人,此生尽欢。】
昭华指尖微颤,眼里泪光闪动。
“替我谢谢你们家主。”
方泽伸手,又递给了她一枚玉佩。
“这是家主之物,殿下到了凉云州若有需要,持此玉佩会有人助殿下心想事成。”
昭华只接了帛书,“不必了。”
方泽没动,似乎早知她会拒绝,道:“家主说,这是离别赠礼,殿下不收,不合适。王谢两族,毕竟是世交。”
隋国公府。
王束与赵宋盘坐榻前,观书煮茶,水雾氤氲而起,湿了他微垂的眼睫。
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他放了书,目光投向“咕噜噜”冒泡的茶面。
“东西送到了吗?”
方泽点头,“送到了,殿下已经离京。”
“一路上的人可都安排妥当了?”
一旁的赵宋闻言,沉默片刻,问他:“你既放不下殿下,为何要与殿下和离?您不是说,即便互无前缘,日久亦生情愫吗?”
“如今这作风,可不像你。”
王束用手帕包着,单手将茶壶提下炭盆,置在隔热的岸几上,静静看着滚烫冒泡的水面渐渐平缓直至平息下去。
“在婚事上,她从来没有自己做过选择。即便我强留她一生,举案齐眉,终究是徒劳。”
赵宋甚是狐疑,收下动作都停了下来,“怎么说?”
王束取了倒扣的杯盏,缓缓倾茶,“我与殿下的婚约,是皇后娘娘定下,陛下允诺。她起初是为了不令娘娘抱憾而应承,后来因迟焰所起祸事,殿下自觉亏欠于我,更无法推拒。”
“从始至终,所有人都觉得这桩婚事是金玉良缘。独独委屈了她一个人。”
赵宋哑然,“可你确实在紫宸殿上,为了殿下抗旨……”
“我抗旨,并不是因为我深爱殿下,而是因为她不该被冤枉。”
他从未想以此事逼迫昭华完成他们二人的婚约。
可殿下,不愿意亏欠于他。
想及此,他摇头苦笑。
“殿下爱恨分明,从不拖欠别人什么。”
若有一个例外,便唯有定北王霍辙了。
她恐怕自己都没发觉,很早的时候,她就因为亏欠与那个人缠绕在一起了。
自记事起到现在,他也算恃才傲物,自诩独步青云。可到了现在,他发现自己最羡慕的还是定北王霍辙……
永丰十九年七月十八。
昭华到西北伊州城,见到了长宁郡王霍昶。
当日夜里,她再次跨上马前往甘谷。
甘谷是北狄北境一处贫穷不毛之地。
除了主城,一望无际的,只有茫茫的戈壁滩,和越来越深切的绝望。
她记不得自己走过了多少个地方。
询问了多少户人家。
只记得这一年的冬雪来得格外早,窸窸窣窣下了满城。
甘谷少雨雪,满城的百姓都在雪中欢欣起舞,她立在人群当中,看着穿梭交错的身影,又一次满心期盼着,那个远远朝她走过来的人,是他……
来人撑着伞,走到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她只看得见一双军靴,和挺拔的身躯,以及身侧倏忽间被分割开的雪幕。
“殿下,停下吧。”
是霍昶。
长宁郡王和霍辙同岁,自他走后,唯一的弟弟也长成了记忆中他的模样。
沉稳内敛,威慑三军。
也继承了兄长看过的一场场离别,最终轮到自己家身上。
“战场上的将士,太多无法马革裹尸还乡的。堂兄,是千百万人中的一个。”
从初秋寻到冬末,起初很多将士和百姓跟着她一起找人。
后来,将士继续戍边,百姓归家造屋,就连跟着她一起来的卫兵们,也被她尽数谴走了。
只留下一个身材娇小,满目悲凉的侍女。
跟随定北王消失的,还有近卫寄留。
甘谷就这么大,若是人还活着,早该找到了。
“我和父亲商量过了,我们打算回一趟京城宗庙,为堂兄设立衣冠冢。殿下……跟我们一起回京吧。”
昭华摇头。
“你们走吧。我想再找找。”
霍昶劝不了她,只能离去,将伞留给了她。
这一年,发生了许多事情。
永丰帝以年迈体弱为由,禅帝位于太子,新年正式更名为长庆元年。
长庆帝大刀阔斧,进一步推进盐策改革,放利于民,更大兴科举,奖励人才,放宽科举制度。
越来越多的人靠科举入仕,成为天子门生。
长庆皇后首建女子学院,编纂史籍,又广开女官选拔制度,以谢氏长女谢婉柔为女侍中,掌女官事。
因敬谢侍中为镇国昭华长公主伴读,特许为女官者同朝官俸禄,自称为“臣”。
西北,也终于寻到一些关于霍辙的线索。
寄留归来,右臂空荡。
霍辙是为了救他,才不惜以身犯险……
昭华从北狄甘谷转入西北龟兹寻找霍辙踪迹。
长庆二年,大邕正式与南楚通商。
帝大开政策,允准大邕商人前往南地贸易,互通往来,不拘籍册。
同年,长庆帝钦点新任忠勇侯许归彰,左骁卫中郎将云冀为帅,征西戎北燕。
次年春,西南军大败西戎,斩杀淮阳侯,拥立西戎幼子登基。
同年五月,北燕帝崩,三皇子呼衍丹涂即位,拜书归附大邕。
又是一年秋,远方消息再一次传来。
太子妃平安诞下双胎,太上皇大醉,长庆帝大赦天下。
艾艾携寄留带了消息来。
他告诉昭华:
“龟兹小水城,有村民三年前见过王爷。”
时隔这许久,昭华终于来到了这片与世隔绝之地。
这是龟兹城中难得的一片绿洲。
他的坟冢,便立在绿洲最东南之处,遥望京城。
给他立坟的村民将一张泛黄的信纸递给昭华。